你能想象幾百年前屯溪三江口的景色嗎?暮色蒼茫,澄江似練,漁舟唱晚,炊煙裊裊……且以清人查錫恒的詩為證:
碧水縈洄最上游,垂柳夾岸艤歸舟。
漁歌遠近從風遞,帆影高低帶月收。
飛倦劇憐投樹鳥,長閑終羨傍灘鷗。
村煙起處樓臺好,一片波澄萬頃秋。
如此詩情畫意早就無從尋得了,五六十年前排過三江口的情景卻是記憶猶新。春夏兩季,常有長長的木(竹)排從率水橫江順流而來,它們數十米、甚至百米以上,大搖大擺地穿過三江口,無須留下任何“買路錢”;然后擁擁擠擠泊在陽湖灘對面的水面上,三五天不走,“停排費”當然也無須交的。
一節排由十余根圓木(毛竹)組成,一溜排有十到二十節不等,首尾相連,一般有三到四個撐排人(屯溪人稱為“撐排佬”)。首排為“排頭”,第二節為“排頸”,后皆稱“排尾”。核心人物乃排頭掌舵之人,熟悉水路為第一要務,不在水上摸爬滾打七八年,焉能有資格擔當重任?其余人皆一根木篙在手,左點右撐,揮動自如,四兩撥千斤,整個排龍方能避礁繞彎,隨波逐流。那時三江口上木(竹)排經常逶迤似龍,氣勢如虹。撐排佬立在排上,一襲蓑衣,一頂斗笠,一聲吆喝,響徹半江,何等威風凜凜!
老街上有家賣豆腐腦的店,一日,來了幾位撐排佬,人高馬大,黑黢孔武。剛進門,身子一抖,如出水的鴨子,蓑衣上的水珠灑了一地。坐定,每人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風卷殘云,咂聲響亮。末了,老板娘來討錢,領頭的中年漢子嘿嘿一笑,從蓑衣里拎出幾條尺把長的魚甩在桌上。魚濕漉漉的,鱗上還掛著碧綠的水草。老板娘喜笑顏開,那伙人頭也不回,徑直去了。
屯溪那時很袖珍,有“一條路、一個澡堂、一個崗亭、一家電影院”之說。市民們春夏之交一項很重要的消遣活動便是看撐排佬如何在老大橋的橋墩下打撈被撞散的排。這段江水湍急,河床深淺不定,很容易出事。排上幾個人(有時十幾人)英勇頑強,水深火熱;橋上岸邊密匝匝的人群,指指點點,沒人施以援手,有的巴不得卡在分水頭的排(有的已斷成幾截)瞬間散脫,下游還有心術不正者指望發筆“浮財”呢!
當然,下水幫忙也是很危險的,一般人不敢。
排的到來,給屯溪兩岸的孩子,特別是男孩,帶來的則是歡悅與快樂。
夏天,我們在三江口一帶水面嬉水,整個下午都泡在水里。看見排搖頭擺尾地出現了,就濕漉漉地從水里爬上去,撥去頭上身上的一縷縷水草,張開雙臂,在排上奔跑。水走排走我也走,對岸青山隱隱,看得見遠方的榆村寶塔;夏天的風肆意地拂著身體的諸多部位,于是快活地大喊大叫,得意忘形,目空一切。一不小心,會跌進水里。嗆了一口水,待探出頭來,排已離你遠去了。
排泊在水里,有時會占滿半條江,烏泱泱的一大片。女孩子拎著籃子,小心翼翼地跨過一道道排,到幾乎水中央的地方洗滌,這比岸邊要干凈多了。小小年紀早當家,要洗的東西太多了:衣服、碗筷、菜蔬……
而我們則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排上,天很藍,陽光有點刺眼,就瞇起來,排隨水波一晃一晃,光光的脊背受用著從排隙縫里涌出來的水的摩撫,涼爽爽的。
排上的生活條件寒磣得可以。中間的一節排上,用幾塊木板墊高了一點,用幾根竹竿一大塊塑料布支個棚子遮風擋雨。內鋪稻草破被,一口鐵鍋一袋生米,幾個碗勺,還有一壇腌菜;蓑衣、斗笠、草鞋和斧頭是標配。
也有的排上撂著幾捆柴,樣子生濕,像剛剛砍下來。那是排工順手捎帶的,抽空到公園街附近的柴市上一賣,賺個幾毛塊把錢。
那時我們還玩一個游戲:鉆排。以潛水態勢看能橫穿多少列排,考量的是肺活量與扎猛子的速度。
現在看來,簡直在玩命。
勝出者大抵是腦門上披掛著濕漉漉的水草,在離排相當遠的水中得意洋洋地露頭。
樂極生悲。排是有吸力的,一旦被頂到排頂,又無力下沉前行,悲劇就不可避免了。
確實發生過。
我也曾“死里逃生”,有一次整個身子平貼在排底不能動彈,帶著河腥味的水直往嘴里灌,感覺到死亡離自己如此的近!
我拼足全力往下潛,然后無目的地往前游,萬幸方向沒有錯,再出水時,看見的是三江口一片湛藍的天空。
值班編輯:程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