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的雨不似江南其他地方那般纏綿悱惻,倒像是山間走出的老儒,沉穩內斂,步步從容。尤其是在休寧這片土地上,雨水仿佛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古意,從青磚黛瓦間緩緩滲出,落在粉墻之上,敲在石板路上,也悄悄叩響了旅人的心扉。
我曾在春分時節走進休寧,那日天光微暗,山色朦朧。尚未進村,先聽見檐角滴水的聲音,清脆如磬,一聲聲,敲打著我的耳膜,也敲開了記憶的門扉。那是童年聽慣了的雨聲,卻又比童年的雨多了一種沉靜與悠遠。行至百年夾溪橋頭,見幾株老樟樹在風中搖曳,枝葉間雨水簌簌而落,像極了老人絮絮叨叨地講述著舊事。
徽州的雨,總是和山有關。這座小城依山而建,群峰環抱,溪流縱橫。雨落下來,先是打在山頂的松林上,順著山勢一路流淌,匯成溪澗,穿村過戶,最終流入率水河。河水在雨中泛起層層漣漪,倒映著兩岸的白墻黑瓦,宛如一幅水墨長卷。我曾站在橫江橋頭,看雨絲斜斜地飄過水面,遠處的山影若隱若現,恍若仙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為什么古人說“黃山歸來不看岳”,因為這山水之間,早已藏著天地靈氣,又何必遠行?
雨中的休寧,最適合漫步。沿著老街的石板路慢慢前行,腳下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仿佛踏進了歲月的深處。兩旁的老屋大多已有百年歷史,斑駁的木門半掩,偶爾有老人坐在門檻邊,端著茶碗,目光溫和地看著雨中的行人。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故事,卻并不急于訴說,就像這雨,只是靜靜地落下,潤物無聲。
走過南街,轉至萬安古鎮,雨勢漸濃。這里曾是徽商往來的重要碼頭,如今雖已不再繁華,但那些古老的碼頭、斑駁的磚墻,依舊訴說著昔日的輝煌。雨打在石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仿佛是歷史的回響。記得那次在齊云山腳,我本欲登山,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攔住了腳步。山道濕滑,霧氣繚繞,我只得躲進路邊的一座茶亭。亭中早有一位老者在煮茶,見我進來,笑著招呼:“坐下歇歇吧,山雨不急。”果然,雨并未持續太久,不久后便云開霧散,陽光灑在山間,滿目蒼翠,清新撲鼻。那位老者遞來一杯熱茶,淡淡地說:“徽州的雨,是養人的。”我接過茶杯,望著遠山,心中竟生出幾分感動。原來,這雨不僅滋養了山川草木,也浸潤了人心。
徽州的雨,還有一種獨特的詩意。它落在茶園里,讓新發的嫩芽更加青翠欲滴;它落在硯池邊,為歙硯添了幾分墨香;它落在祠堂前,讓那飛檐翹角更顯莊嚴古樸。每一場雨,都是一次心靈的洗禮,一次文化的沉淀。在樟源里、木梨硔、白際村這些古村落中,我常常看見游人在雨中拍照留念,他們或許只為那一抹青黛與煙雨交織的美景而來,卻不知這雨背后,藏著多少代徽州人的智慧與堅韌。
在休寧的某個午后,我曾坐在黃村老宅的天井下,聽著雨點敲打瓦片的聲音。那天的雨不大,細細密密,如針線落地,一滴滴織就了一幅無聲的畫面。天井中央的青石地面已被雨水沖刷得光滑如鏡,映出灰瓦屋檐的輪廓。一只貓蜷縮在廊下,閉著眼睛,似乎也被這雨聲催眠了,不知何時,雨聲漸輕,檐角的水滴間隔拉長,像老人放慢的語速。貓伸了個懶腰,換了個姿勢繼續打盹,爪子旁的水洼里,還浮著一兩片被雨打落的樟樹葉。這樣的場景,在別處恐怕難得一見。徽州的民居講究“四水歸堂”,天井不僅是采光通風之所,更是承接天恩之地。每逢下雨,雨水便從四面屋頂匯聚而來,落入天井之中,寓意“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是徽州人家的智慧,也是他們對自然的敬畏與順應。
徽州的雨,還總與茶相伴。這里的山地適合種茶,尤其是五城、藍田等地,茶葉品質上乘。雨季一來,漫山遍野的茶樹便吸飽了水分,葉片肥厚翠綠,透著一股清新的氣息。采茶的人戴著斗笠,穿著布鞋,在雨中穿梭,動作嫻熟而優雅。他們知道,最好的茶葉往往是在雨后采摘,那是一種與天地對話的方式。
我曾在一位茶農家中飲茶,窗外下著小雨,屋內茶香裊裊。一位年屆七旬的老人,一邊泡茶一邊講述他年輕時的故事。他說,那時候交通不便,山路難行,他常背著茶葉翻山越嶺去賣,有時一走就是幾十里。如今雖然生活條件好了許多,但他依然堅持親手采茶、炒茶,因為那是祖輩傳下來的習慣,是生活的味道。
徽州的雨,是山的呼吸,是水的脈搏,是人間的溫度。
值班編輯:王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