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瀟瀟,如泣如訴。
春生表弟來電話說他父親走了……
春生的父親,是我母親的大弟弟,即我的大舅舅。大舅舅名叫汪純,身材高大健碩,年輕時相貌英俊。人如其名,恰似一汪澄澈的泉水,他心地純潔,行事光明磊落,為人直爽真誠。每日一包煙,晚餐一兩酒,享年98歲。
上世紀40年代,高中畢業于貴池中學的大舅舅,本應繼續讀書深造,因其母親(我的外婆)去世,家境變故,生活局促,為給家庭分憂,高中畢業后就匆匆找了一份教師的工作。從貴池城里來到鄉下,先后在高坦、高嶺和梅龍等地中心小學教書育人。在鄉間學校,他受得了清貧,耐得住寂寞,任勞任怨,認真教學,沒兩年就被聘任為學校校長。幾年后談婚論嫁,成家立業,舅母是同校的教師。
美好的生活剛剛開始,然而難料的世事和冷酷的現實使其愕然。上世紀那個特殊的年代,為完成硬性下達的名額任務,舅舅被稀里糊涂地劃成“黑五類”之一,之后滿懷郁悶地來到茅坦鄉下務農勞動。為人師表的舅母,對身處逆境的舅舅不離不棄,他們互為鼓勵,守望相助,艱難地共同撫養著4個子女。正因舅母不變的情感和日常的善良與關懷,讓情緒低落的舅舅重新樹起生活的勇氣,也憧憬著對未來日子的改觀與希望,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未曾氣餒,堅毅的目光透過欲蓋彌彰的云霧,時常眺望遠山,凝神靜思。
歷經20多個風雨飄搖的春夏秋冬,終于云開日出,后來舅舅得以平反,50多歲的他,重新走上曾經熟悉而今陌生的講臺,無限感慨繚繞于心。真誠依舊,善心依然的他,仍然熱愛著教育,不改的初心與熱情在胸中澎湃,洋溢在三尺講臺。就在生活回歸正常,日子開始好轉的時候,舅母卻因病去世。
之后有人勸其再找個老伴互相照應,可歷歷在目的往事,揮之不去的情感,舅舅心中只念著舅母,他多次婉言謝絕別人的好意,已將所有的情感傾注在幾個子女身上。
雖未再續弦,誠然,舅舅晚年生活得非常幸福,幾個兒子都很孝順,在貴池茅坦鄉下,大兒子和兒媳將他的生活起居照顧得很好,可謂安享晚年。只是在偶爾提起舅母時,他的眼神和語氣里分明流淌著濃濃的繾綣之情,一絲悵然與感懷充盈心頭。
尋根問祖,母親、舅舅家的汪姓,似與徽州汪姓同源。血脈里的稟賦繼承著汪氏勤儉刻苦、耕讀相兼、詩禮傳家的家風氣韻。而茅坦當地的“茅鐮文化”與“茅鐮精神”似乎也一直無聲地滋潤著舅舅的心田。無論在鄉村艱難的勞作時,還是在之前之后的教書育人上,始終葆有刻苦努力、認真負責、不畏艱難、積極向上、崇尚讀書與科學的良好心態與定力,不怨天、不尤人,其為人師表,謹言慎行,謙虛低調的品格,也贏得尊重,當地人都尊敬地稱其為“汪老先生”。
回顧其坎坷的一生,舅舅的確不容易,但值得其欣慰和慶幸的是,他的后代們如同沐浴著雨露春風的樹苗,在其家風感召和呵護養育下,一個個都已長大成材,有的是大學老師,有的是中學老師,有的是小學老師,有的將出國深造。鄉親鄰里也為其高興,稱其為光榮的“教師之家”……是啊,數一數,一家人竟有八位都是教育戰線辛勤的園丁,在當地提起“汪老先生”,他曾經的學生和鄉親們都豎起大拇指,夸贊有加。
究其一生,細細想來,大舅舅看似隨和的性情中蘊含著特立獨行的個性,淳樸善良的心胸里有著追求美好與理想的堅韌與執著,人生旅途雖造化弄人,跋山涉水后,終究能抵達明媚的彼岸,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幅如畫的圖景。
2025年6月6日下午,我們為大舅舅送行。那天,久雨初霽的茅坦,風輕云淡,陽光熾熱,路過山坡處一片白楊林時,我不由抬頭仰望一棵棵粗壯筆直、高大偉岸的白楊,微風里閃耀著淡綠色光澤的滿樹綠葉,輕輕震顫抖動,他們似乎在此等候,也在與大舅舅作最后一次深情久遠的告別。
值班編輯:程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