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弦月懸于墨色天際,與星河輕聲絮語,清輝灑落徽州老宅的天井。身著藍綢衣裙的徽州女子,靜靜倚坐美人靠,眉間思緒,似被天邊飄來的云朵悄然遮掩,暈染出一抹朦朧的悵惘。
徽州古老的屋舍,高墻聳峙,小門隱于其間,青瓦白墻的縫隙里,驀地“掏”出一方天空。俯視這方寸天地,恰似銅錢中央的小孔,這便是徽州人家的“明堂”。堂前,八仙桌古樸厚重,兩把太師椅側置左右,天井地面的青石板,在歲月流轉中布滿滄桑,磚縫里鉆出幾縷苔蘚,于微風中輕輕搖曳,為這方天地添了幾分靈動生機。抬眼望,飛檐似展翅欲飛的青鸞,在天際勾勒出優雅弧影,天光從檐角縫隙間溫柔傾瀉,如揉碎的素絹,細碎光斑在青石板上跳躍,宛如時光滴漏繪就的長卷。
雨落徽州時,天井四沿垂下雨簾,自瓦當傾瀉而下,似千萬條銀線串成的珠簾,織就一幅晶瑩剔透的雨幕。雨水順著瓦當輪廓潺潺流淌,敲擊瓦片的聲響,似一曲古樸缶歌,又像淑女步搖上玉珠相撞,清脆悅耳,悠悠回蕩。這雨簾落于青石板,似連綿琴音,在古老天井里,跳著千年不歇的雨舞,每一滴,都叩響歲月的門環。
徽州地瘠人稠,“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道盡古徽州的生存況味。駝鈴搖曳的馬幫,破浪遠航的舟楫,背著行囊、四海學藝的身影,都是徽州男子離鄉營生的印記。而家中天井,始終是心底最溫暖的牽掛。妻兒老小在此操持生計,深信這方天井藏著聚財納福、凝聚人心的玄機,更系著游子歸鄉的念想,是他們闖蕩天涯時,回望的港灣。煙火溫暖,晴日,陽光吻在晾曬的布帛上,泛著柔軟光澤;雨季,雨滴輕叩屋檐瓦當,似在訴說衷腸;寒冬,霜花在青瓦勾勒晶瑩圖案,如天然的冰花箋。孩童們聽故事、念歌謠,嬉鬧如歡雀;女人們飛針走線繡衣裳,烹香茗待賓客,納鞋底寄思念。她們在此等待:等丈夫家書,盼兒子科舉捷報。歲月在一針一線、一茶一飯間悄然流逝,唯有天井外的月光,千百年來靜默如昔,迎來送往一代代徽州女人對外面世界的期盼,把等待熬成濃稠的時光湯。
那些大宅院的天井,幾口千斤水缸,浮萍蓮花裝點庭院雅致,也守護著雕花冬瓜梁與花格窗,免受火患侵擾。這些盛滿清水的缸,守望著一方平安,緘默卻堅定。
四水歸堂的建筑格局,恰是徽州人闖蕩天下的隱喻:踏遍四方,方能廣聚財源。但對于徽州女人而言,聚的是一家老小的歲歲年年,是從青絲到遲暮的奉獻,是家族運勢的默默凝聚。女人們裹著小腳,一生困守這方天井,仰奉雙親、俯育子女,將相思寄予天井月光,與遠方夫君遙遙相系,把思念紡成細密的線,縫進漫長的等待。
家教禮儀、耕讀傳家,是徽州女人刻入骨髓的信條,也是家族延續的根基??兿m故居廳堂“努力做徽駱駝”的訓誡,道盡徽商如沙漠之舟,忍饑耐寒、堅韌前行的品格。歲月流轉,“徽駱駝”從謀生寫照,漸成江南百姓對徽商翹楚的尊稱,化作江南時光里的集體記憶,而教化這份記憶的,正是一代代徽州女人,她們在孩童心田,播下逆境求生的希望種子,靜靜等待抽芽、成長。
天井中代代相傳的“聚”,也賦予了更多的內涵,物質財富如水流“積聚”,一家人期盼的“團聚”,一條無形的文化紐帶,維系著徽州賈而好儒商業智慧的薪火,讓家族根脈在歲月長河中愈發深邃。這種“聚”,是空間的凝聚,更是精神的傳承,一代代人在此積蓄力量,徽商走得再遠,根扎在天井;徽人離鄉再久,心系著這方天地。
一代文化巨匠胡適的人生軌跡,正是徽州“聚”精神的生動寫照。遠渡重洋,汲取西學精髓,卻謹遵母命,與家鄉鄰縣江村的江冬秀締結婚約,在看似舊式的安排中,成就了一段相濡以沫的婚姻佳話,盡顯徽州人對家族情感紐帶的重視與堅守。胡適自身的文化底蘊,更是源于“十里之村,不廢誦讀”的徽州文脈的世代積淀。這份厚重的故土滋養與西學新知的碰撞、交融,最終在他身上達成了創造性轉化。正如其故鄉績溪上莊那“李唐望族居住地,明經名門耕讀村”的楹聯所昭示:徽州一方小小天井中堅守的“聚”,是世代相傳的耕讀傳統、嚴謹家風、深厚祖訓的凝結。一方天井中浸潤的墨香、家族智慧、精神力量,汲取了無盡養分。天井中匯聚的文化星火,點燃了這位徽州之子思想的璀璨光芒,最終照亮了更為遼闊的中華乃至世界的文化版圖。
我總愛駐足老宅深處,凝望高墻框住的一方歷史天空。徽州木雕上的人物、山水、花卉、禽獸,不只是吉祥圖騰,更是徽州人樸素憧憬的鐫刻。晨昏交替,裊裊炊煙如縷,悠悠托向天際;孩童書聲瑯瑯,順著天井回廊流淌,童謠把故事唱成永恒韻律。磚縫浸潤家族興衰往事,石板銘刻代代相傳的家風溫度。女人們在此相夫教子、操持生計,用細密針腳縫補歲月褶皺,將堅韌與溫柔織進時光經緯,把平凡日子過成詩。
如今,老房子的天井,仍是徽州人心靈的一束光。斑駁的馬頭墻下,光影在青苔中緩緩游走,把時光釀成一杯清茶,唇齒間縈繞游子的鄉愁。那些靜默的梁柱磚瓦,見證徽州沉浮,是血脈里割舍不斷的文化基因,在歲月長河中,延綿不息,靜靜訴說著往昔與今朝。
天井不大,卻裝下徽州的千年風月,把歷史、文化、情感,都收進這方天地。
值班編輯:程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