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易逝的,都可寫滄桑,但為何偏偏是桃花?
是桃花艷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然比桃花艷的花有很多,不說牡丹芍藥,便是尋常月季,姿容也較桃花為美。
可能還是來自文字里的初心吧。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于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于是,扇上桃花殷紅色。于是,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桃紅,讀一聲,滿口愛情味。
桃花落,子滿枝。蘇學士說,“花褪殘紅青杏小”,當然,花褪殘紅青杏小,小小的青桃就像蔥綠的玉墜,如同欲墜的碩大水滴,千萬顆垂掛在漸漸葳蕤的桃葉里。起先是扁圓,漸而是橢圓,不久就變成它們特有的桃圓形了:圓咕隆咚,頂端一髻。仿佛有一雙手,由花蒂落處一直向上捋弄,捋到頂端時,那手忽然調皮起來,靈動起來,就像大廚揪面,揪掉多余,剩下的拇指一擰,食指一搓,一個俏皮的髻成矣。這是只給桃的,杏沒有,蘋果也沒有。所以,桃子是帶著點媚的,宜入畫。
朋友沈君托我為其畫擬題簽,我寫了一句“一抹初紅上小桃”,自己很喜歡,沈君卻未用,深以為憾。桃紅的過程是奇特的,既非由外而內,亦非由內而外,而是忽然就在輪廓的邊緣處,飛出一抹緋紅,就像女子看似無意的腮紅,突兀、醒目,又那么恰到好處。初上緋紅的桃,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惹人憐愛,令人敬畏,對美和青春的敬畏。
書架上有一本吳昌碩題畫詩集,隨手一翻,很快就找到了幾首?!额}桃詩》:“瓊玉山桃大如斗,仙人摘之以釀酒。一食可得千萬壽,朱顏長如十八九?!薄短摇罚骸扒晏覍嵈笕缍罚磕ǔ芍岷檬郑扇损埾褣鞚M口,東王父與西王母,曼倩不偷壽誰某。”詩作很一般,但不必苛求。吳昌碩書畫印三絕,他畫的桃子筆墨古雅強悍,絕少甜俗。他愛用濃墨勾勒葉筋,以淡墨寫出葉子和枝干,通常以筆蘸濃艷的西洋紅,直落宣紙,以淡黃色銜接,再加深紅點染,色彩淋漓,仿佛果皮一破,便會果漿迸發。桃子往往碩大無比,而葉子則像是枇杷葉。枝干倚石勁挺向上,枝頭果實累累,皆呈昂首勃發之勢。曾有人論其桃太過碩大,吳氏辯曰:“此是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實之仙桃,非尋常之水蜜桃。蟠桃、仙桃就是如此。我畫畫并不悖理?!?/p>
齊白石也愛畫桃,但題簽殊不可觀。他給自己畫了一幅《壽桃》,畫中桃沛然豐滿,用筆老辣。題曰:“昨夜南極一星飛,今見壽星彩云歸。畫此一枝桃,以慶齊白石之長壽。”很多是不題詩的,如一幅題“寄萍堂上老人齊白石畫于京華”,三顆大桃疊放于藤筐內,大寫意的蜻蜓,大寫意的藤筐,桃子紅得艷麗,紅得通透,簡直能聞到甜味了;如一幅“穆夫人之雅正,八十七歲白石”,也是三顆大桃,卻是斜掛于枝上,也是殷紅艷麗,令人伸手欲觸;如“大壽,癸未春八十三歲白石”,卻是老干倒垂,為四顆殷紅大桃綴得幾欲折斷。
齊白石畫桃用色與吳昌碩頗似,亦用洋紅潑寫碩大桃實,施以少許檸檬黃,再以花青、赭墨寫出葉子和枝干,后用濃墨勾勒葉筋,設色濃重艷麗,卻并不惡俗。構圖皆極簡練,常以三兩顆桃實配以疏枝,留白巧妙。設色極大膽,桃實紅艷如霞,枝葉枯黑如墨。筆法極老辣,枝干如屈鐵,桃葉以側鋒橫掃,充滿金石韻味。其弟子婁師白也畫桃,也豐滿滋潤,也鮮艷亮麗,題詞曰:“瑤池桃熟三千歲,海屋籌添九十春。”但韻味終究遜了一籌。
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實,桃是對抗滄桑的水果,卻惹了滄桑之嘆。在神話和傳說敘事里,桃花是常常在場的,如“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如剡縣人劉晨、阮肇到天臺山采藥迷路,“經十三日,糧食乏盡,饑餒殆死。遙望山上,有一桃樹,大有子實”,吃桃后,二人逆溪而上二三里,得遇兩位女仙。桃花與桃實,溝通人仙兩界,時空因此扭曲,劉、阮因此奇遇。
有一年,蘇州的朋友給我寄來一箱白鳳水蜜桃,說是可插管吸食。打開后,個個大若抱拳,真可比吳昌碩和齊白石的大桃了,每一個桃髻旁,都飛著一抹緋紅,真叫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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